2015年1月5日星期一

《藏区秘行》第九章第五节:夕阳里,我闯进覆满山头的废墟



夕阳里,我闯进覆满山头的废墟

    从尖扎县城沿黄河东岸走,经过两个村庄后,就进入崇山峻岭之中。
    拉莫德钦寺离黄南州尖扎县城只有15公里,可那15公路中的大部分路段非常险峻。这条县级公路从尖扎县城通往尖扎滩乡,也就是从海拔2084米的黄河河谷直上海拔3320米的草原。
    那是一片黄土高山,山上植被稀少,如同戈壁。山下的黄河河谷像戈壁里的绿洲,杨树丛里露出清真寺的穹顶和双塔。午后的阳光在沟壑纵横的山上画出道道阴影,陡峭峰顶上常常竖着一丛经幡或一座插剑台,衬着碧蓝的天空, 经幡斑斑点点的色彩使支离破碎的高山显得更加苍凉。公路所经之处荒无人烟,路边山崖壁立,如同刀劈斧削。在这样的公路上行驶,若有闪失就是万劫不复。
   公路到了山顶,眼前忽然换了一番景色。隔着一道深沟,公路对面的山顶是一片平坦的台地,树林牧场,田畴村庄清晰可见,山谷里长着着茂密的树林和灌木,五颜六色的梯田布满浑圆的山头。 青稞地金黄,蔬菜地碧绿,翻过的地块露出黑土,一个男人正推着手扶拖拉机耕地。两个少年骑着摩托车,夹在一群牦牛中间朝我们走来。X刹住车,摩托上的少年朝我们笑笑,从车边走过。
   路边闪过写着“能科乡”三字的牌子,紧接着出现一座挂了许多经幡的简易彩门,上面写着几行藏文字。我注意到门顶上两侧的星月标志,不确定彩门下的土路是通往寺院还是通往村庄,我猜想寺院快要到了。
   几分钟后,路边出现一排土墙。转进土墙间一条狭窄的水泥路,一下车,我们几乎同时惊叫了一声。
   这就是著名的拉莫德钦寺。准确地说,这是拉莫德钦寺的废墟。来此之前,我只知道拉莫德钦寺是尖扎最大的寺院,完全没料到我将看到是一大片废墟。
   西斜的阳光下,一排排长着干枯苔藓的土院墙立在荒草中。那些土墙曾经是僧舍、佛堂、府邸,大多数院子空荡荡的,里面的房屋早已拆除,地上长满了草。有的院子剩下歪斜的木门,有的遗下残破的板屋,有的土墙半倾,门顶和墙头上荒草半枯,还有一些连土墙都消失了,但墙基还清晰可见。
   拉莫德钦寺始建于1682年。1958年寺院有2座大经堂,26座小经堂,24座仁波切居住的府邸,115座僧人居住的院子,共有房屋2千多间,522名僧人,而此刻,在我眼前的是难以计数的废墟。
   拉莫德钦寺的毁灭是从1958年开始的。那年的“宗教制度改革”运动中,寺院被关闭,1960年重新开放。这时候,耕地、森林、牲畜等寺产已经全部被政府没收,只剩下9头牲畜和2.3公顷耕地,让27名仅存的僧人自食其力。1965年寺院再次关闭,1980年重新开放。可以想象,那时开放的只是一片覆满山头的废墟,其状况比当下更加凄惨。
1980年至今已经32年了,拉莫德钦寺的修复不到原先的四分之一。寺院里铺了些水泥小路,废墟中耸出一座新建的大经堂和一座白塔,塔附近有一座金顶和一座绿顶佛堂。
我们走进新建经堂边的院子。院子里依着山坡的一断有座残破的建筑,它看上去像是一座小经堂或者原先大经堂附属的廊房。廊道里堆了一大堆拆除的旧木料,一只花猫站在两根木头中间,瞪着眼睛看着我。廊房平顶的野草丛中探出锈迹斑斑的双鹿法轮,小鹿脚下开着几丛紫色野花。
我们走到一座残破的院子前。看得出来,它曾经是个精致的小院,可能是某位仁波切的府邸,或是一座小巧精致的佛堂。约3米高的院墙缺了一段,缺口被人垒了一米左右高的砖石。断墙上的荒草有半人多高,荒草中露出一座精美的四方阁楼, 阁楼的双重歇山顶上铺设青色筒瓦,镂空砖雕横脊装饰了两条弯曲的小龙。阁楼的花窗和木雕完好无损,但彩绘已经脱落,瓦缝里野草丛生。
H和我攀上断墙,院子里一片狼藉,屋梁跌落,雕窗歪斜,乱草中依稀可见红砖小径,墙角的煨桑炉前开着一丛野花。从敞开的窗洞里,我看到阁楼底层佛龛拉开的门和抽屉,脑中突然闪过童年时一群红卫兵闯进家里抄家的记忆。我顿时感到全身发冷。匆匆拍了几张照片,我跳下断墙,逃一般离开那座院子,就像逃离一个无意中闯进的犯罪现场。
X站在路边朝我招手:“过来看!”
我跟着他绕到阁楼后面。阁楼背后的墙上糊了一层黄泥,我猜想是抹掉墙上的壁画。
“看!”X对我说,“墙上那个大洞!”
阁楼后墙有个两米左右宽,一米多高的洞,明显是人为造成的。
“这里太恐怖了,”X说,“就像发生过战争。”
这里确实发生过战争。那是另一种形式的战争,是一个以无神论和唯物主义为理论基础的政治集团,以武力为后盾对一个古老信仰发动的战争。这座埋没荒草的精美楼阁是一种宣示,一个通过“武装斗争”取得胜利的政治集团,以这样的方式来昭告他们对文明的蔑视。



寺院的后部有些院子安装了红漆门,一些废弃的院子被僧人修复,成为又一代僧舍。一扇半开的门里传出读书声。H推开门,这是个修复了的院子,里面有座简易房,地上用红砖铺出两条小径,一个10来岁的童僧盘膝坐在破垫子上,面前放着一只纸箱当桌子,正在朗读放在纸箱上的经书。我轻轻走进去,童僧没有停止朗读,也没有回头看。我在他背后拍了张照片,走出院子,轻轻关上院门。
也许是听到我们说话的声音,一个院门打开了,走出一位僧人。他朝我们微笑,自我介绍说他是仁波切的管家,热情地请我们进去坐坐。这是个两进的院子,外院正对门的是一排正房,左边有一排木板厢房,右边却是长着蒿草的平台。H问管家为什么厢房是不对称的?管家说原来有两排厢房,那边的厢房被拆掉了。
管家带我们走进内院,说这是仁波切的佛堂。那是个清雅小院,两边各有一个花坛,长着几棵枝叶繁茂的树。佛堂看来是经过修复、重新彩绘过的旧建筑,佛龛正中的释迦牟尼佛像下放着一位老僧的照片,管家说这就是已经圆寂20年的前世仁波切。
望着照片上的慈祥老僧,想起他一生的际遇,我不由在心里叹息。 几十年里,这位德高望重的仁波切一直被称为“爱国活佛”,他的公开讲话始终符合当时的政治风向。有关他的资料很少,我无法了解这位仁波切的内心。令我难以释怀的是,无论仁波切是出于自保,还是真诚地相信“党的宗教政策”,他都无法力挽狂澜,他没法保住自己的寺院, 甚至保不住自己居住的小院和佛堂。也许,对一位高僧来说,这一切只不过印证了“世事无常”?
返回前院,管家已经为我们准备好了酥油,烤饼和奶茶。他告诉我们仁波切不常来,寺院偏僻,游客也很少。
我问管家:“寺院什么时候成了这个样子?是1958年还是文革?”
1958年就开始拆了,”管家说,“县上派人拆的。”
“拆下的木料上哪儿去了?”H问。
管家回答:“运到县上盖房子。”
1958年开始,拉莫德钦寺被一点一点地拆除。文革期间,大经堂被夷为平地,这座有300多年历史的寺院就这样变成了一片覆盖山头的废墟。
我见到的寺院废墟基本上都是这样,房子的木料、门窗、地板等都被拆除,只剩下空荡荡的院墙。 在通过战争夺取政权的胜利者眼中,寺院只不过是他们的战利品。在他们眼里,这个战利品相当于一个物资仓库,里面收藏了无数金银珠宝和金属木料。他们用对待战利品的方式瓜分寺院财产:“国家财政”掠取金银珠宝和贵重物品,地方政府运走木料,基层政府机构占用房舍。 贵金属制造的佛像和宗教用品被融化为金锭、银锭,少量有“文物价值”的佛像被送进各级博物馆,玛尼石用来铺路,没有“实际用途”的经书被焚烧,期间还有无法统计的物品被盗窃。就这样,藏地几千座凝结着上千年人类智慧和艺术的寺院沦为废墟。
僧人的遭遇更为不堪。不计其数的僧人被迫害致死,仅拉莫德钦寺就有3位仁波切死于1958年。
在中共官方书写的历史中,这一过程被称为“宗教制度改革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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